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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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顏喬還沒來得及感謝陶瀅的體諒,嬸嬸就給她打來電話,下了最後通牒。

“老太太的東西你還要不要?再不過來拿走,我就和雜物間裏的破爛放到一起叫收廢品的來收走了。”

奶奶的遺物。

養大她的奶奶臨終前是打算立遺囑把老房子給她的,可病情惡化得太快,很快就神志不清了。

奶奶去世那天,叔叔嬸嬸控制住了意識混沌的老人,將她攔在了病房外。

所以最後分配遺產的時候,房子就歸了她叔叔,她應得的那部分以市價劃出來,償還了三分之一的債務。

當時她還沒畢業,不可能把老房子裏的遺物都搬到宿舍去。

後來畢了業,宿舍被學校收回去,因為學位證沒拿到,沒有公司肯招她,那些兼職的老板也更喜歡聘請在校大學生,她沒有經濟來源,沒有住所,連她自己都寄宿在好心的室友家,更不可能安置奶奶的遺物了。

她嬸嬸嫌死人的東西晦氣,雖然自己不在老房子住,但三番五次想把奶奶的遺物處理掉。

又嫌一把火燒了可惜,當的當,賣的賣,還剩下一些不值錢的仍然處心積慮想拉到廢品回收站換一頓飯錢。

冷血無情至此。

記得她跪在叔叔面前痛哭流涕,哭得叔叔心軟了,才留下了些廢銅爛鐵。

現在叔叔出了事,被關進了獄裏,嬸嬸又開始打那些廢銅爛鐵的主意了。

奶奶在天有靈,會傷心的。

“我下班以後就過去。”顏喬忙不疊承諾。

“你最好是今天能來。”嬸嬸冷哼一聲,刻薄地說,“我不管你加不加班,你要是今天八點之前到不了,這些東西你明天就見不到了。”

“我肯定會履約的。”

反正她已經被孔峙發配邊疆了,估計他現在連看她一眼都嫌煩,到了下班的點她就跑。

德世集團的內卷雖然嚴重,但不表現在加班這樣無意義的形式上,卷在它分公司多,同性質的部分之間的較量,不比過程,比結果。

因此大部分員工的工作效率都在及格線以上,一般都能準點下班。

奶奶所剩無幾的遺物都不是珠寶首飾這類價值不菲的小件,顏喬不可能徒手搬運,她需要一輛車。

下班以後,大家紛紛摘了工牌,打卡回家。

顏喬鼓起勇氣問了幾個動作稍慢的同事,得到的回覆非常一致,都是拒絕。

單身的女同事被家裏人安排了相親,已婚的女同事要去接孩子。

單身的男同事約了兄弟喝酒泡吧,有主的男同事怕幫了她另一半誤會。

暮色四合,天際的晚霞像暈染出的水彩畫,落日是金色的,橘調從落日邊緣蔓延開,由濃至淡。飛機劃破長空,留下一道純白的尾跡。

顏喬心急如焚卻孤立無援,極度焦灼之下整個人反倒像被放空了似的,漫無目的地站在公司大門口發了會兒呆,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低沈悅耳的男聲。

“你在等誰?”

顏喬回頭,看見了之前被她氣得臉色鐵青的孔峙。

大人物就是大人物,能叱咤風雲不是沒有原因的,連生氣後的調節能力都比普通人強得多。當時被她頂撞的時候連呼吸都急促了,這才多長時間,見到她這個忤逆的下屬,已經能做到不將喜怒形於色了。

顏喬一五一十地說:“等一個有車的人。”

“別等了,上我車。”

“您不問我借車做什麽嗎?我不只是想回家。”

“你還有別的選擇嗎?”

“……”

她要是有別的選擇,就不會在這裏滯留這麽長時間了。

孔峙請的司機二十四小時待命,隨叫隨到。

除了和關系好的朋友聚會他會自己開車,其他情況都會把方向盤交給司機。

即便他們現在要去的是她的私人場域,他也沒有支走司機。

可能是她沒有資格讓孔峙親自開車吧。

以前跟隨孔峙外出的時候,就算孔峙沒有必要和她產生交流,也會主動問兩句可答可不答的話打破僵持的氣氛,緩解她強烈的拘束感。

但是這次,他沒有這麽做,威嚴地保持著沈默。

別看她現在如此忌憚孔峙,曾經一度自信到狂妄。

因為驕傲自滿,她在無意中樹了很多敵,成了嫉妒她的人的眼中釘,以至於家人生病的時候,身邊都是拍手稱快,落井下石等著看她笑話的,沒人肯出資幫她。

因為驕傲自滿,她一心想在讀書的時候就在學術領域超越導師,力爭項目的署名權,到頭來連和同齡人一起正常畢業都做不到。

因為驕傲自滿,她總覺得接到大項目了不起,能憑一己之力償清她叔叔都還不起的債務,在叔叔的攛掇下自己出面借了那麽多錢,沒想到導師獨吞了項目分紅,辛辛苦苦幹了大半年,給別人做了嫁衣。

她的棱角就是這麽一點點被磨平的。

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她,從今往後害怕權勢,害怕小人,害怕強者的侵占,害怕熟人的誆騙,害怕世人的蒙昧,害怕置身陌生的環境,害怕麻木不仁的言語,害怕難以揣摩的人心。

她開始自我懷疑,開始自責反省,開始放低姿態取悅討好,開始順從世俗且顯然錯誤的規則。

最最可悲的是,她一旦像今天這樣企圖反抗,不久就會為反抗時的沖動後悔。

可過來人都說,這是好事。



盡管被嬸嬸霸占居所的經歷不堪回首,依然不能磨滅顏喬心中珍藏的童年回憶。

斑駁的墻壁被密布的爬山虎遮蓋了細小的裂痕,靠上的枝葉枯卷變紅,但在顏喬眼裏並不蕭瑟。

“麻煩您在車上稍等片刻。”顏喬對孔峙說。

由於報了地址後,她和孔峙一路上都沒有說過話,所以孔峙並不知道她來這做什麽的,沒有吭聲,任由她獨自下了車。

不論什麽季節,花總是要開的,姹紫嫣紅的月季和洋桔梗越過鏤空的鐵柵欄絢爛盛放,清香盈逸在晚風裏,撲鼻而來。

墻上的門鈴磨損嚴重,電池內的電解質流出,金屬片上沾上了斑斑點點的銹漬。

一看就是壞的。

鐵門年久失修,也沒上鎖,輕輕一碰就“吱呀”打開,軸體同樣銹壞了,風吹不動,只有人能推開。

顏喬本想叫人,但那聲“嬸嬸”她實在喊不出口,直呼其名又有點撒潑的意味,於是直接進了院子。

到了舊宅門口,她擡手叩了叩門,門不一會兒就開了,隨之而來的是一盆洗過臟抹布的冷水。

顏喬猝不及防地被澆成了落湯雞,狼狽地翕動著皸裂的丹唇,寒涼穿過濡濕的衣衫浸入肌骨。

她嬸嬸喪著一張蠟黃的臉,面無表情地說:“是你要往我潑出的水上撞,怨不得我。老太太的東西全在雜物間裏,你自己搬,別指望我搭手。還是那句話,不拿走,明天就見不到了。”

顏喬渾身顫抖,不知是凍的還是氣的,她終究沒忍住,問出了橫亙在心中數年的疑惑:“為什麽?為什麽要這麽對我?你恨我總要有個緣由,能不能讓我明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。”

“為什麽?你還敢問為什麽?”嬸嬸突然激動,發瘋了一樣拽住她的前襟,深陷的雙目驟然凸起,聲嘶力竭地說,“那年海城發洪水,消防隊的都搜到我們了,老太太說你們一家人被困住了,你才一歲,讓消防員先去救你們一家人。當時我挺著大肚子,腹痛難忍,痛到昏厥,連消防員來了都不知道,就因為老太太一句話,懷了三個月的孩子說沒就沒,泡了八個小時的涼水,再也沒有生育能力了!”

“這是你們顏家欠我的!”癲狂的女人眼含淚水,面上卻笑容猙獰,“為什麽我的孩子沒了那個老太婆還能有後代!每次看見你都恨不得你馬上死掉!她憑什麽這麽偏心?那些人憑什麽先救你?還好老天是公平的,你父母英年早逝就是報應!老太太死得好!你父母也死得好!我就看你還能活幾年!”

顏喬眼中湧出熱淚,早已滿臉淚痕,卻因為近日來的挫折練就了一顆金剛心,冷靜從容地反問:“叔叔也是奶奶的兒子,你也盼著他死嗎?他被警察帶走的時候你比誰都傷心。可他是個混蛋,是個惡棍,是個罪犯,你還是愛他愛得死去活來。也是因為他想要親生兒子,你才這樣怨天尤人。你惡毒自私,滿腦情愛,連做人的尊嚴都沒有,你才活該。”

嬸嬸說不過她就撲過來扯她的頭發。

烏黑濃密的鴉羽連著白嫩的頭皮,被扯得刺痛。

顏喬是個纖瘦文弱的讀書人,天生不會打架,只是抵死護著自己,胡亂用手掌抵著對方的臉,想要將這個瘋女人推開。

纏鬥間她的腰髖撞到桌子,桌上的花瓶碎了一地。

瘋女人抓著她的頭發將她往地上摜。

顏喬腳下一滑,猝然失重,明亮的雙眸瞬間睜大。

遍地都是碎瓷片,頭著地,不死也癱。

驚懼萬分時,腰被溫熱的手臂攔住,接著後腦勺被人托了一下,讓她借力重新站起。

顏喬回頭看到來人,不著痕跡地往他身後躲了躲。

孔峙看了她一眼,嚴肅的面孔上浮現出若有似無的笑意。

“彭寧,剩下的交給你了。”

他這麽一說,顏喬才註意到,他身後還站著一個人。

是隨行的司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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